有學員在《治療師的即興課(進階):看懂個案語言背後的真相》,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:
「現在,我知道人際地位(Status)無所不在,也學會觀察高/低地位的身體線索了...」
「但是,作為一個心理師,知道了這些『地位』的變化,要怎麼用在治療當中呢?」
這個問題,可以從「治療學派」與「治療階段」兩個部分來回答。
「...也許可以大膽地說:地位,是一個對移情、反移情相當敏感的工具。」
Jay Haley 在《The Art of Psychoanalysis》這篇文章中提到:精神分析的許多 Setting ,包括:收費、躺椅、沉默的運用等等,都讓分析師保持在「高地位」。舉例來說:
來訪者自願來找你,而分析師收了費用,這已經形成了「一高一低」的局:你收了錢,你就有責任。有些分析師會這樣處理金錢議題「我收錢,是因為我也要生活。」這也許有點避重就輕,避開了「高地位」需要承擔的金錢、責任之重。
其實,Jay Haley 這個人著名的,是策略取向的工作。這樣的他,為何會跑來寫一篇《精神分析的藝術》呢?這篇文章,其實是一位在英國 Potters College 的無名研究生,花了數年到美國研究精神分析(同時當個案,也當治療師),進而完成的三大卷作品。
不過,Potters College 的研究多半沒有出版,也僅提供少數臨床工作者參閱。 Jay Haley 曾經短暫拿到這份手稿(多像是驚悚推理小說的開頭),於是提供了研究結果的摘要。這篇文章,摘要了動力、分析治療中的人際地位(Status)變化:
1. 治療剛開始,個案是來求助的。
這時候,個案通常會透過討好、理想化「抬高」治療師的地位。
但,個案的最終目的,仍是壓低治療師(理想化破滅)。這個階段被稱為治療的「蜜月期」。個案會把治療師當成大師、拯救者或是未曾謀面的好父母,彷彿來到這裡就好了一半,直到...
2. 當個案發現自己總是處於低地位,他改變了戰術。
個案開始變得嚴厲,批評、攻擊治療沒用,或是威脅要結束治療,覺得治療師本身問題很大...
在這個階段,個案嘗試壓低治療師的地位,來反轉「我低你高」的困境。文章作者認為,分析中的許多 Setting ,會讓治療師處於非人的高地位。因此,個案嘗試攻擊治療師,有時候是為了得到治療師「像個人」的反應。
3. 當治療(師)並未被個案的攻擊所摧毀,個案感到挫折,把控制權再次交回給治療師(至少檯面上)
就地位的觀點,這其實是一種「以退為進」的姿態:透過再次讚美、依賴治療師(抬高「治療」),並強調自己的無力、無助,如果沒有治療師的引導就會無所適從(壓低「自己」)
個案如同治療的蜜月期,無意識地把一個人抬高,是為了等待他摔下來。於是這會形成另類的權力鬥爭(Power Struggle)。個案嘗試「以退為進」把球丟回給治療師,有經驗的治療師會選擇不接球,再把球丟回來。
4. 於是憤怒的個案,會再次從低地位(壓低自己)跳到高地位(壓低治療師)。只是,就像寶可夢會進化一般...
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的治療,個案學會了治療師的語言、心理治療的思考方式,他變得更強了。個案往往會用更厲害的方式,甚至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」。用治療師的語言,來定義雙方的關係。
透過拿到主導權(抬高自己)的方式,讓治療師處於下風。
5. 透過不斷搞懂、認識個案的關係模式,治療師將個案投射、展現出來的地位策略,一次又一次地化解。
有一天,當個案嘗試壓低治療師,卻又再一次被化解,而個案並未因此感到不爽。治療關係中的「權力」議題,就被消化了。
6. 我對這篇文章的看法
我欣賞這篇文章,精簡且坦白地說明了,治療室中常見的權力關係。不過,就像我在《治療師的即興課》中強調的,「地位無所不在」。權力議題不會只在治療室內,也會發生在治療室外的現實世界。
治療室內的「不再受這段關係由誰控制」所困擾,也許只是一個開始。是幼年經驗的重現與整理。就像文章中提到一個有趣的想法:古典精神分析維持空白螢幕,其實是為了保留個案可以跟治療師「鬥」地位的空間。
他們認為,如果不夠空白,加入了治療師的個人魅力或說話風格(比如:重覆對方的最後幾個字),對個案來說,反而是不公平的地位遊戲...
因為治療師做太多了,做太多破壞了個案跟你鬧,跟你鬥的可能性。縮減了他們可以施展的策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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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,就像精神分析/動力取向發展到當代,也開始從「空白螢幕」的思維,走到 1.5 人甚至是 2 人心理學的角度(別忘了,這篇文章寫於 1969 年)。我覺得與其照本宣科,或是跟快 40 年前(天啊)的骨灰級文章吵架,不如用「地位」的觀點,看懂一個重點:
心理治療中的地位轉變,大方向有兩個:透過抬高你來壓低你的地位(討好、理想化),或是透過壓低你來測試你是否能維持在高地位。後者,也就是動力學派時常思考的:這個替代性父母(治療)會不會被個案的攻擊所破壞掉?
這裡,也許可以大膽地說:地位,是一個對移情、反移情相當敏感的工具。
治療師從自己如何被抬高理想化,以及如何被壓低測試,就可以感覺到移情與投射認同的歷程。而且個案會被治療訓練得越來越厲害,用更多心理治療的語言,來攻擊你、或是來定義關係,逼得你啞口無言、腦袋空白,或是想要逃跑行動化。
就像哈利波特的梗圖「你竟敢用我的魔法來對付我?波特。」
反過來說,治療師也可以從地位的變化,來感覺反移情。比如說,什麼時候感覺被個案壓低?被批評得一無是處?或是一開始就把你過度理想化,說來見你我就快好了,其實是準備等著你跌倒…
「說不定,地位也是對創傷治療中,不同部分(Part)敏感的工具」
創傷發作的時候,會變成兒童狀態,或是戰逃反應的轉換,其實都會讓個案變成一個無助溺水恐慌的小孩。
我的同事,陳弘儒心理師在《諮商室裡的療癒魔法》中說過:處理創傷的時候,治療師不要太空白螢幕,要現身。因為空白會帶來龐大的焦慮,而受創傷所苦的個案,已經承受了龐大的焦慮(與背後的恐懼)。
我自己,也很同意這個看法。很多時候,治療師會覺得處理創傷要溫柔。但我不只一次在工作中發現,當個案受情緒記憶影響,出現創傷反應時......你必須清楚且大聲地給指令。
因為,這時候溫柔地說話,對方根本聽不到。特別是在帶情緒激動的個案做 Grounding 時,治療師需要調整音量,讓個案在一片恐懼中還能聽見你,但又不可以是太過攻擊性的語調,否則會讓個案感到被二次威脅。
這還蠻需要練習的。從地位的觀點,治療師在個案的創傷情緒來襲時,其實是要維持在高地位,甚至是所謂的 "Nature High" 。也就是自然、放鬆但又有氣勢的高地位。
目的,當然不是為了在地位遊戲中,贏過個案。而是,治療師如果驚慌失措,或是過於想要幫忙,跑到了低地位(壓低自己、或用小心呵護的姿態過度抬高對方),就會跟著個案一起被創傷、恐懼與無力給吞噬了。
有時候,無力反而會是最強悍的高地位(這題目,會再寫一篇文章討論)。
「系統取向,或許是對地位、權力最敏感的治療學派。」
畢竟在結構派家族治療中,就有「位階」這個概念。甚至,結構派也建議治療師跟家族接觸時,採取「又捧又踢(stroke and a kick)」的技巧。這說法,正好生動地描述了「地位蹺蹺板」的歷程。
近幾年做媽寶男、父母親職的演講時,我也會推廣一個概念:溝通有兩種,增溫與說服。增溫求的是「感情」,說服求的是「決定」。所以增溫時可以貼心、撒嬌,但說服時要堅定、穩定。兩者的來回,就是又捧又踢,也是地位遊戲。
只談概念,或許有點抽象。讓我們來看故事:
故事一:拳擊男孩
伴侶治療師 Daniel Wiener ,在《Rehearsals for Growth: Theater Improvisation for Psychotherapists》提過一個在心理治療中運用「地位遊戲」的例子:治療師見了一組家庭,但開局就不太順利。家中有些成員不太想來,他們早到了治療師卻遲到...
更糟的是,這是教學會談。還有一群學生等著看。
治療師看了看每一個家人,決定先跟他們最大的兒子連結。因為這個兒子,是家中的守護者。他問這男孩是否運動?並開始聊起了男孩的興趣:拳擊。
事情看似很順利,男孩告訴治療師,他想要成為職業拳擊手。而他們聊起了男孩會打什麼量級......這時候,分歧發生了。男孩認為自己 195 磅,可以打「輕重量級」。但治療師知道,事實上你得是175磅,才能打這個級別。
治療師不想失去跟這個男孩的連結,但也不能為了被喜歡就沒原則。因為沒原則的治療師,就算被喜歡,也不會被尊重。如此一來,治療師將在這個家庭,以及眾多的學生面前,失去治療性的高地位。
因此,治療師通過「提問」,間接地暗示男孩可能搞錯了級別「你覺得你可以減到175磅左右,打這個級別嗎?」
男孩回答他:178磅(治療師 O.S. :那3磅就算了)
故事二:公牛與可愛女士
另外一個我挺喜歡的例子,出自一開始提到,Jay Hayey 寫的《The Art of Psychoanalysis》。
兩個治療師,一個綽號是公牛(Bull)的精神科醫師。另一個則被大家稱為「小屋裡的可愛女士」。面對焦慮、強迫,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沒在聽的病人。「公牛」會突然拿出一把刀,吸引病人的注意力(十足的黑社會啊)。
這,是一種權威,甚至出怪招的高地位。事實上,也沒有治療師可以模仿他(其他治療師得仰賴醫院、藥物或其他病房工作人員,試圖達到那把刀的效果)。
「小屋裡的可愛女士」,則剛好相反。她不像「公牛」那樣粗暴。當某個病人堅持他是上帝,「公牛」會直接壓低病人的地位,要求病人服從。「可愛女士」則會微笑地說「好吧,如果你想要當上帝,那我讓你。」
究竟,誰可以決定這個病人「能夠」當上帝呢?
也許,當你想通了答案,你就搞懂了地位遊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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